節錄自Sønderjylland Kunstmuseum(南日德蘭半島美術館)於1979年出版的Tema med Variaioner(主題與變化)，作者Henrik Sten Møller

國際知名的丹麥家具設計師漢斯·韋格納(Hans J. Wegner)，如今已成為一位白髮蒼蒼的長者，坐在大柳樹的樹蔭下，迎著初秋的氣息。

他的別墅內有一座花園，以黃色磚石建造，小溪蜿蜒穿過，穩重美麗，大小恰到好處，細節豐富、毫不馬虎，色調清晰簡潔。這棟建築位於哥本哈根北部，是韋格納親自興建的，也是他的設計工作室。他的女兒、建築師瑪麗安娜 (Marianne Wegner) 協助他的日常工作。工作室內放置著椅子的模型，木工工作台和工具分佈在各個角落，中央擺放著一盞新的路燈，韋格納正專注地工作著，陶醉其中。這裡的元素構成了韋格納偉大的家具設計師風範，具有他作品中的大器、和諧穩重的質感。

半年前，我在一篇報紙文章中寫道，世界上只剩下兩位偉大的家具設計師 — 查爾斯·伊姆斯(Charles Eames)和韋格納，而現在伊姆斯已經不在人世。此刻，韋格納坐在他的工作桌，回憶起他的年輕歲月，那是一個已經遠久而不復存在的世界，一個由真正的工匠們組成的世界，而這些過去幫助韋格納成為一位具創造力的天才。

韋格納出生於南日德蘭不遠處的岑訥市Tønder（靠近德國邊境）。他回憶說：在那條街上，屹立著一座座美麗的老房子，現在正被人們精心修復，這座城市因位於邊境而擁有獨特的特色。我的父親是一位鞋匠，而在街角則有各種其他的手工匠人。如果需要一塊木板，就可以在附近的街上找到木工。這裡的一切都是如此直接、親切和人性化，整個世界似乎就在眼前，只需要敲門進去，手工工具和匠人近在咫尺。這或許是現在的孩子所缺乏的重要經驗，而我們的父母則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教育我們，他們教導我們做各種事情，而我們也在這樣的環境中學習成長。

如今，走在這條街上，卻讓我感到悲傷。那些原本充滿個性和溫暖的老房子，雖然已經經過精心修復，但卻變得過於整齊、精緻，失去了舊有建築的靈魂和之前居民日常生活的痕跡，重建過程中失去了許多珍貴的元素。

我來自手工匠人的環境，沒有什麼比成為一位木匠更自然的事了。和我所認識的那些人一樣，他們向我們展示了生活的技藝。在我眼中，這些木結構房屋之所以美麗，不是因為它們古老和罕見，而是因為它們建造時遵循著經久耐用的結構原則。

"要了解我的背景，就必須了解我來自於手工匠人的環境，我命中註定要成為一位木匠。"

>>Wegner的家鄉和生活

漢斯.韋格納一直保持與木匠師們的合作，與約翰內斯·漢森(Johannes Hansen)的長達40年的合作就是如此。

我們找出他所設計第一把椅子的照片，這個草圖設計於1937年，次年這把椅子參加了一年一度的家具匠師公會展，這個展覽活動持續了將近半世紀，對於丹麥設計有著重要的意義。丹麥各類型的工藝在50年代，跟著丹麥家具所創造的成功浪潮一起興盛，其背後就歸功於各種媒材的工匠們，在他們簡陋的工坊車間裡進行 "實驗室工作" 。這第一把椅子完整展現了韋格納的特色 —  近乎完美的功能、具雕塑感的外觀和奔放的扶手。

韋格納笑著說：
家具工匠們從未想過可以從與設計師的合作中獲得利益，也沒有人因此獲得財富。那是一種使命，那種 "新的時代來了...，讓我們做點甚麼吧!" 的感覺。報紙和雜誌激勵了我們。但現在已經沒有甚麼好讓人興奮了，不像那時大眾擁有的是貴貴的老式家具、古董複製品和可怕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東西，那是一個需要整頓的領域，也是讓傳統工藝保持活力的機會。

像約翰內斯·漢森(Johannes Hansen)一樣，那些匠師們如A.J. Iversen、Jacob Kjaer以及Nils Borén是很有個性的，他們有一套嚴謹的專業規則和嚴格的紀律，但他們的投入通常都沒有好的回報：展覽的花費很高，如果幸運的話可能可以售出展覽的家具而得到一些補貼。但我們間有著堅實的友情 —  我們從沒想過有一天能以設計家具維生。

今天韋格納無疑是位大師，是家具設計的先驅。和那些創造那個輝煌時期的設計師們一樣，在世界應用藝術史上佔據一席之地。先驅...是的，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是位領導者了，從在1949年那時設計出那把在世界上被簡單稱為 "The Chair" 開始。

韋格納在他的職業生涯一直非常勤奮，但近年他因眼疾而受限，這使他很受折磨。

他說：
可惡的是，當處在事業的巔峰，事事推展順利，我們會被繁忙所壓倒，沒有時間做其他事情。但與其生產所有各種各樣的家具，製作一堆模型，參加無盡的展覽會，製造這些看起來幾乎都很相似，沒有經過精心設計或製作的家具，我們更應該花時間思考我們的方向和目標。

從初步的構思開始，只是一個草圖。開始時我會坐在電視機前 —  但心不在此。我的一些好創意就是面對著那個箱子，隨手把想法畫在紙上，再修改繪製圖稿、製作模型的，就像我剛完成的這張實用的椅子。我喜歡製作模型，因為可以了解製程和展現出作品完成的樣子。這張有編織坐面和背靠的椅子模型，是我花了一天時間完成的。透過製作這個模型，我也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在工坊製作這款椅子大約需要花費多少製作時間。

>>The Chair

當你已確定要朝向的方向 —  這通常是經過多年的工作之後 —  你會失去去探索新的實驗的動力。這很讓人失望。創作已經不再像是玩遊戲一樣逐漸接近設計的目標，而是與家具製造商間的論戰。

我有許多作品從來沒有機會被生產，那些是製造商所畏懼的。櫃子上擺滿了那些作品的設計模型，它們有些是新的嘗試，或是新方向的探索。它們沒有被生產，因為韋格納必須看起來像韋格納。

但在一個新計畫開始之前就放棄是錯誤的，我從不這樣做，你永遠不知道它會往那個方向。有時我會把玩1940年代的作品，這比昨天設計的家具看起來更有趣。。在40年代末期，我做了一些好的設計，但受到了批評。當時受到尊崇的凱爾·柯林特(Kaare Klint，建築師，常被稱為現代丹麥風格之父）像是位國王，他的追隨者被要求遵循他的理想。我聽從了他們的建議，有時候因而改變我的作品，現在我非常後悔，因為這有時讓人窒息。

我很討厭去壓抑新事物，如果你太過謹慎保守，它們就會受限枯萎，正是因為不斷有新的設計理念和創意被引進，哥本哈根家具匠師公會展覽每年才能成為現在的樣子。

當你該努力的時候，你就必須義無反顧地向前跑。

推動進步的人很少，太多人選擇走捷徑。我總是喜歡從不同角度去看事情，從幾個不同的方向著手 —  否則生活會變得單調乏味。但這樣的表現卻常不被人接受，因為這與他們認識的我不同。

我希望能忠於自我，雖然人們可以尊崇凱爾·柯林特的理念 —  他也確實這麼實踐了，從年輕到老追求一個不變的理想。但在我周遭和內心有太多的事，所以我不能那樣做，我必須改變。

>>Kaare Klint

以建設性的思維，將事物整合，這對我來說再容易不過了。當我年輕時，我非常著迷於找到最優化、最穩定和最優雅的解決方案，以及構建它們的方式。現在，這些對我來說可說毫不費力。因此，我有餘力，可以將工作引向不同的方向。我一直在努力，有些機運，是一個人一生都未必可以遇到一次的，但我很需要它們，因為現在是時候了。

戰後的最初幾年就像一場夢，當人們經歷了長期的壓抑後，忽然可以做很多事情。年輕的我們有近乎無限的創造力，新的機會激勵著我們，曾經僵固的邊界被重新打開，大家必須有所行動。於是事情發生了。

這就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Mart Stam、Le Corbusier、Mies van der Rohe、Marcel Breuer那些大師們所做的一樣，從那之後，沒有人再做出更好的鋼製家具了。對於戰後的我們來說，努力去達到大師們的水準是非常重要的。這說起來好像沒甚麼，但我認真思索過，這確實就是我們想要的：能夠與前輩大師們匹敵。

這像是一場競賽，有很多工作必須完成，要達到目標和品質，這也是Børge Mogensen、Finn Juhl和我之間的競賽。Mogensen來自北日德蘭半島，我來自半島南部，我們有很多共通點。Juhl來自哥本哈根，他總是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在年輕時就很有世界觀了。而Mogensen和我，我們只是地方級的選手。我們都從未夢想過有一天，我們可以靠設計的家具維生，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不擔心偶而犯錯。

我喜歡動手做東西，那為我帶來很多樂趣，知道我可以做甚麼。我在12-13歲時會製做木雕，我很佩服那些木雕工匠的技術 — 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如此。但現在這些優秀的工匠都不見了，未來的手工藝，可能只剩下業餘的愛好者為他們自己做的了。

30年前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自己完成工作的技術，現在已經變成一種工藝了，這是一個不幸的趨勢。因為從事工藝變得浪漫和感性的了，未來有一天我們將不再擁有這些技術，也就是那種以自己的雙手製作東西的能力了。

我覺得我們應該要能夠有好的技術，可以毫不費力完成工作，像彈琴一樣，可以流暢無礙的坐下來彈奏。

藝術和工藝。都好，但為什麼不要只是簡單的工藝就好?純粹又簡單。當然，理性知識的部分也不能被忽略。熟練的木匠們常帶他們製作的器物回家，作工100分。但天啊!它們看起來...，理性思考應該也是需要的。

<<Wegner親手完成的拼花鑲嵌櫃

當我年輕的時候，如果設計了一件複雜的作品，我會認為完成了一項偉大的成就，為人類真正創造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但我搞錯了，因為目標不是讓事情變得更加困難和複雜，相反的是讓它們變得更簡單。

好的器物是你每天都使用，也幾乎不會注意到它。它們能有效率達到設定的功能，如此它的設計目的就達到了。

我經常設計椅子，讓木匠們可以展現他們的技巧。在今日，機器可以同樣好地完成這項工作，那麼木匠們要做什麼呢？我從激勵工匠們嘗試新事物中得到樂趣。

1944年我設計了一個有拼花鑲嵌的櫃子，木匠們跟我說這是不可能做出來的的。然後我用小刀完成了它。這些圖案來自於我童年時在Tønder的河邊看到的蝌蚪、水生植物、鱸魚和昆蟲等。做這件作品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因為做這件事本身讓我快樂。

約翰內斯·漢森(Johannes Hansen)給了我自由發揮的空間，他總是說：「我相信你，韋格納。」但現在有誰能像他這樣願意給予信任呢?我認為這些木匠是勇敢的人，對生命的態度堅定且卓越。

1953年我第一次到美國時，一家美國大公司希望我幫他們設計一系列產品，我能因此致富，數百萬元滾滾而來。但我沒有考慮，因為我覺得我還虧欠家鄉好的作品。他們告訴我，如果我不這樣做，就會被模仿，結果確實如此，但我很高興自己拒絕了這個機會。

過去，好與壞之間似乎有更大的差距。人們知道什麼是什麼。今天，人們認為自己有更好的品味，居住在功能性和現代化的房屋中。這只是謊言。我們已經陶醉在自己卓越的信念中，同時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這實在令人心痛。

我們需要重新去省思。富裕的時代讓我們變得鬆懈、懶散到漠不關心的地步。我們該做的是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接受不同的觀點和意見。我們需要的不是驚天動地的發明 —  讓設計達到它的原本目標，這個應該是最基本的要求。

>>照片取自以下圖書